第728章 这里的夜晚静悄悄
卢杞对鲁炅说要回襄阳,向李璬禀告不能进兵的事情。鲁炅也没多想,派人将卢杞送出洪州地界就没再管这件事,毕竟,他还要防备着汴州军可能的突袭,没时间陪卢杞耗着。
然而当卢杞来到建阳驿后,便吩咐随从外出了一趟。待随从回来后,带回来了一个胖乎乎圆滚滚的中年人,身着锦袍,一副商贾打扮。
建阳驿是江陵到襄阳之间,一个规模巨大的驿站,甚至可以说是唐代最大的交通要冲之一。它是由一个军队所筑的土城改建而来,毗邻阳河,因此而得名。
当年,以长安为中心,向外延伸出七条重要驿道联通全国,这七条驿道就有南北与东西两条主要驿道,在「建阳驿」交汇,足见其重要。
荆襄朝廷在这里屯扎重兵,相对比较安全,因此这里也是南来北往的旅客商贾,喜欢暂住的地方。
此时已经入夜,时不时有夜猫子叫春的声音传来。厢房内的桐油灯,随着门缝里吹来的微风而摇曳,将卢杞的影子投在略显斑驳的土墙上。
他站在桌案前,指尖摩挲着铸造铜钱所用的模板,脸上的神色淡然,让人看不出喜怒来。
跪在地上的盐商刘富不断叩首,脑门磕在青砖上咚咚作响,苦苦哀求道:「侍郎饶命!私铸官钱可是诛三族的大罪啊!」
「你也知道诛三族啊?」
卢杞忽然变脸,上前抬脚踩住刘富的手掌,碾得指骨咯咯作响。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对方那已经疼得扭曲的面孔,忍不住嗤笑道:「让本官帮你回忆一下吧,去年你往江陵运私盐的三条船,被颜真卿的人查获,那可是本官亲手帮你收拾的局面。要不是本官出面,那时候你就诛三族了,还要等今日麽?」
卢杞从袖中抖出一张泛黄文书,在刘富面前抖了抖。
事情他虽然料理了,可证据却是留下了一箩筐,就是为了钳制刘富这个盐商。只要他乐意,明日让刘富满门抄斩也是轻轻松松。
这就是权力的威能!
「私盐都贩了,搞点私钱难道不是件小事麽?不要说你家在建阳驿后面那山洞里的炉子,是用来给你烤火用的。
本官的意思,你明白麽?」
卢杞笑眯眯的问道。
刘富浑身僵住,任由冷汗浸透葛衣。当卢杞将铸钱的模板塞进他怀里时,那混着桐油的奇怪臭味钻进鼻腔,像条冰冷的蛇一般。
「事情不麻烦的。
你铸造个几千枚就行了,按铜九铅一的比例。铸造完以后,三枚给本官,其馀的,投放到洪州豫章去。事情做乾净点,让贩夫走卒们用这些钱,知道了麽?
散发这些钱的时候,记得要说你们这是鲁节帅铸的钱,比官家的钱实在!你们愿意一枚换一枚,不折价!给城里的流民与地痞去办!」
卢杞的声音没有一丝感情。
这一招本来是他用来对付颜真卿的,不过现在似乎不需要了,借着此事,也可以将颜真卿拉下水。
这就叫一石二鸟!
刘富信誓旦旦的保证道:「请卢侍郎放心,刘某跑汴州贩私盐的时候,路过洪州,颇有些人脉,此事一定能办好。」
他好像说了什麽了不得的事情,但是卢杞不以为意。因为谁都知道,汴州那边的盐便宜,从汴州出来的盐,「公盐」也就等同于私盐了。
每年都有大量荆襄的稻米,走水路通过长江到洪州,再从那边贩运私盐回荆襄牟利。做这种买卖的人又不止是刘富,没必要深究。
荆州朝廷虽然改革了盐税,企图从中获得支持朝廷开销的大头,但收效甚微。
因为私盐太香了,利差十倍不止!这哪里是行政命令能挡住的呢?
盐商刘富颇有执行力。
五更梆子响时,铸铜用的鼓风炉已在驿站后山洞点火。
赤膊的工匠师傅将铜汁倒入铸钱的模板,刘富盯着流动的金红,他想起卢杞临行前的耳语:「让这些钱从豫章黑市流出去,要让贩夫走卒都传鲁节帅的钱比官钱实在。「
「卢侍郎好毒的心啊。」
刘富叹了口气,为自己的前途深感忧虑。有卢杞这头饿狼盯着自己,将来要如何脱身是个难事。
两日后卢杞抵达襄阳,二话不说,直接入「皇宫」面圣。
李璬和李璘有个同样的坏毛病,就是即便是没有住在长安,其宫殿也要按大明宫的陈设来。因此,这里也有一个「紫宸殿」。
这天艳阳高照,紫宸殿外,深秋的阳光却没有一丝暖意。
李璬坐在紫宸殿内的龙椅上,看着伏跪在地上的卢杞,又看了看一旁面色尴尬的颜真卿。
一时间不知道该相信谁。
李璬将三枚铸造极为精美,明显比朝廷所铸「开元通宝」含铜量更足的铜钱摆成竖线,又推倒重摆,把玩良久。
一旁的,还有如今襄阳城内可以见到的各种铜钱,足有十几种之多!
从汉代的三铢钱,南梁的铁钱,再到隋代的开皇五铢,最后是唐代的开元通宝,皆有之,成色也相差极大!
这位荆襄天子裹着杏黄寝衣,眼底泛着失眠的青黑,长叹一声道:「卢侍郎说鲁炅铸私钱中饱私囊,可颜相公上月还夸他治军有方,朕应该相信谁呢?」
这些年,李璬也从踌躇满志,到心烦意乱,整个人也失去了精气神。
因为他发现,即便他没有如基哥一般好色如命,即便他没有如基哥一样胡搞乱搞,天宝时代出现的问题,荆襄朝廷一个也不少。
文臣内斗,武将蠢蠢欲动,政令不出襄阳,市场混乱,私铸铜钱,私盐泛滥,国库空虚,民不聊生……等等等等。
多多少少都有,程度不一而已。
似乎哪一个都不该出现,但哪一个朝廷也解决不了。
卢杞从洪州回来,直接告了鲁炅一状,说他「畏敌不前」加上「滥铸铜钱」,似乎是有不臣之心。
其实如果这是事实,那麽卢杞说的自然没问题,因为畏敌不前等同于不听圣旨,滥铸铜钱等同于控制地方经济。
再加上李璬对于「节度使」这三个字神经过敏,极为忌惮。不得不说,卢杞这次出拳可谓狠辣,打到了要害处。
「陛下明鉴!」
卢杞伏跪于地重重叩首,对着李璬哭嚎道:「豫章城孩童都在传唱鲁家钱,换江山。城中百姓都喜好用鲁炅所铸之钱,而不用朝廷之钱,望陛下明鉴啊!」
一旁的颜真卿,看着卢杞前前后后一番表演,都已经恶心得无语了。
果然,李璬面色忧虑看向他问道。
「回陛下,微臣无话可说。如今大战一触即发,临阵换将乃是兵家大忌。可等此战结束后,招鲁节帅回襄阳对质。」
颜真卿面色淡然对李璬说道,懒得跟卢杞去争论。
很多人,做人的下限极低。
他们的本事,就是把你也拉到跟他一个水平,然后他们再用丰富的经验胡搅蛮缠,把水搅浑来击败你。
对于这种人,不理他,不跟着他的思路走就是了。
卢杞举出的那些证据,根本无法证实,可问题却在于,它也没法证伪啊!
鲁炅不肯进兵是事实,要是跟卢杞去争论鲁炅为什麽不进兵,为什麽要「畏缩不前」,那就中了对方的奸计!
「陛下!」
卢杞突然嘶声打断颜真卿道:「颜相公素来与鲁将军有旧,当年鲁将军出任江南西道节度使,还是颜相公举荐的!颜相公为自己人说话,枉顾是非曲直,其心可诛!」
他袖中手指都已经掐出血印,心中七上八下的,面上却又涕泪纵横,继续哭诉道:「微臣一片赤诚,愿意以死报国,只恐……只恐有些人沆瀣一气,蒙蔽圣听,行那汴州方清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