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2 / 2)

万历明君 鹤招 10627 字 15天前

余廷檟见父亲心乱,乾脆说出自己想法:「大人,依孩儿看来。」

「您就当孩儿没跟您说过这事,孩儿也当没见过他,咱们私下查到就高抬贵手,沈鲤丶安九域他们撞见了,咱们便公事公办。」

「说到底,大人只需做好本职,便可圣眷不失,旁的细枝末节,未必会在乎。」

余有丁闻言,倒有些欣慰于儿子的懂事——无论怎麽说,比殷诰那种丧门星好多了。

他心中逐渐冷静下来。

「对,要防着有人拿这事做文章,我必需做好本职,否则皇帝必然疑我。」

「但本职归本职,却不能身先士卒,免得越陷越深……」

想到这里,余有丁猛然摇了摇头:「府衙恐怕也去不得了!」

余廷檟有些跟不上思路,疑惑道:「这是为何?平定民乱,难道不坐镇兖州府?安御史还在等着大人。」

余有丁叹了一口气:「如今沈鲤正在曲阜杀人,我不能支持,又不能阻拦,去了府衙只怕平白惹得一身骚。」

说完,儿子仍旧一头雾水。

余有丁见状,只好将话说得明白些:「如今清丈,非止地方上斗得厉害,中枢也不能免俗。」

「上次沈鲤将北直隶巡田事上报,内阁申时行票拟『急功近利,根基不固』,礼部尚书汪宗伊也奏请皇帝,收回沈鲤的巡抚符牌,此后小事联合地方,大事上报中枢。」

「还是王锡爵等人出面力挺沈鲤,主张巡田非常事,当有非常之权。」

「现在党内,也隐隐有了激进丶保守二派。」

「眼下沈鲤在曲阜县城中大肆杀戮豪右……」

说到这里,余有丁戛然而止,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沈鲤现在就是政治旋涡,能不沾染最好别碰——若是寻常时候,余有丁还能身正不怕影子歪,凭着一身正气站一站队,但如今惹上殷诰这个麻烦,就不得不谨慎再三了。

余廷檟陡然从这种视角剖析时事,一时间有些猝不及防。

他讷讷道:「那陛下……」

话一出口,就被余有丁不耐烦打断:「皇帝在清丈事上态度坚决,却又从来不主张沈鲤这样滥杀无罪。」

「上次北直隶覆核的争论,皇帝也只是和了一场稀泥,让沈鲤正确处理好清丈时的敌我矛盾与内部矛盾。」

「说了跟没说一样,谁也猜不准皇帝在这事上是什麽态度。」

若是皇帝不支持清丈,国朝灭亡指日可待。

若是皇帝公然嗜杀,恐怕离民贼独夫不远。

于是,皇帝只能既要又要。

就是苦了他们这些做事的人。

余廷檟似懂非懂,乾脆抛诸脑后:「既然不去府衙,那咱们去哪儿?」

余有丁思索片刻,最后一次掀起马车帘子,朝外吩咐道:「来人,替本官带话给安巡按御史,就说……」

「就说兖州府民变事急,耽搁不得,巡抚衙门分一半步卒给他,与本官分头行事。」

「我就不去府衙了,这就亲自领兵,立刻转往谷阳丶定陶丶巨野丶曹县等处,扑灭民变。」

「剩下的郯城县丶峄县丶沂州等地就托付给他了!」

说罢,余有丁缓缓坐了回去。

在儿子复杂的眼神中,余有丁叹了一口气:「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

子在川上曰。

此川是何川?泗水也。

死去的尸体就像水一样,铺满了整个泗水。

这是民乱之下,悲天悯人的感慨。

只争取了半日时限的何心隐,马不停蹄地直奔乱民聚集的寺庙。

寺庙沿河而建,也方便乱民取水饮用。

沿途聚满了这次动乱裹挟的赤民。

等到寺庙遥遥在望时,最夺人目光的,反而寺前一群黑压压的丶狼狈不堪的乱民。

粗布麻衣,皮肤黢黑,手掌上布满因为做工丶农活生出的老茧。

有别于众人口中民乱时罢市游行的井然有序,眼前这些人不仅没什麽章法,反而稍显游离混乱。

何心隐将这些乱民尽收眼底。

有一路跟在身边的乱民开路,何心隐很顺利地见到衣衫褴褛的乱民,自发分开一条通道。

当然,也起了一些小波折。

在乱民们得知何心隐的身份时,争相上前,七嘴八舌说着方言,听得懂的,听不懂的。

「大老爷,俺们求你了,让衙门别加税了!」

「俺听过恁老,帮忙说说话吧!」

「我们只是示威!没有谋反!」

喊冤,申诉,请求,不绝于耳。

偶尔夹杂着不满的呵斥,也很快被哭喊声丶叫嚷声挤到后面去了。

何心隐艰难应对,中气十足的解释也被淹没在了嚎哭之中。

眼见越来越多人围拢过来。

时间紧迫,正事要紧,何心隐无奈之下,只得蒙着头往里走。

狼狈钻行好长一截路,才终于豁然开朗。

何心隐神情复杂地回看了一眼,这一幕,注定要死死刻在他的脑海之中。

显而易见的是,在豪右们完成引导后,乱民中大户家丁丶士人的含量,极速下降,多剩下这些被裹挟其中的佃户丶帮工。

当然,不包括民变的首领们。

何心隐跟着引领,终于进入佛堂大殿,同时,也见到了这次民乱的首领们。

随从被拦在了殿外,另有两名大汉看住了门口。

传闻中的葛成,坐在大雄宝殿的正中间,面无表情。

麾下六名骨干,面朝大门,依次坐在葛成下手。

何心隐推门而入,双方甫一照面,立刻便有人先声夺势。

「夫山公,只要朝廷愿意停了兖州府的清丈,我家葛将军甘愿认罪,自缚入狱!」

一名身材五短,尖嘴猴腮的男子主动开口。

何心隐一怔。

转头只见被「甘愿认罪」的葛成,面无表情地坐在上首,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

何心隐将这一幕记在心底,面上不动声色对尖嘴猴腮的男子问道:「你是何人?」

此时,葛成下手的另一人冷哼一声:「闲话少问,夫山公,你既然代表官府来和谈,你就说兖州府能不能停了度田!」

说话之人大腹便便,见之委实不似穷苦人家。

葛成仍旧一言不发坐在上首。

何心隐心中大致有了数,他也含糊,很乾脆地摇了摇头:「清丈是国策,决不可能收手。」

大腹便便的男子勃然大怒:「何心隐!给你三分薄面尊称你一声夫山公,你要是这般目中无人,恐怕今日有命进来没命出去!」

葛成毫无反应,反倒最先开口的尖嘴猴腮之人出面打着圆场。

后者仍旧保持着基本的礼数:「夫山公,一经清丈,几乎断绝了我等小民的生路。」

「如今朝廷执意清丈,我等横竖都是死,夫山公还是放任我等自寻死路罢。」

说罢,他率先起身,手掌伸出,一副送客的模样。

另外五人或坐或起身,先后附和着送客。

何心隐进门不过说了两句囫囵话,眼见就要被送客,哪里不明白眼前这些人不达目的根本无心和谈。

至于动机?

若是朝廷不肯停了清丈,这些人恐怕巴不得寺观外的赤民尽数死于缇骑的屠刀之下!

届时自然有人藉此去震动朝廷。

何心隐深吸一口气:「这位头领说,一经清丈,几乎断绝小民的生路。」

「在此,我以性命担保!此次清丈!绝不为小民加赋!」

他虽年过六旬,但声音极为洪亮,此时震声开口,立刻便传至屋外。

「如今朝廷先礼后兵,我若和谈不成,立刻便是缇骑抽刀在后!」

「我观几位头领不是寻常人家,或许可以一走了之,那外面上千人懵懂间便为诸位的决定丧了性命,又何其可怜!?」

「诸位头领一言不合便要赶我,我看,不若打开大门说话,来一场千人公议!」

说罢,他毫无徵兆转身,将手一把按在门上,登时就要拉开!

几名头领见他大呼小叫就预感不妙。

此时何心隐一个不留神就要开门,无不勃然变色。

「住口!」

「来人!将他扭送出去!」

守门的大汉也反应过来,立刻伸开双臂,扑将上前,撕扯何心隐。

后者作为当世有数的大侠,老当益壮,自然分毫不惧。

左右大汉一齐袭来,钳住何心隐双手,卯足全力想将人按倒。

何心隐双臂使劲,与两名大汉角力,借势一蹬,凌空一脚,将大门踹开!

日光照进来,屋内陡然一亮。

衙门遣人和谈本就是动人心弦的事,再加上何心隐又是震声,又是撕扯,外间早就听到了动静,里里外外围拢了数圈。

见状,几位头领顾不得体面,连忙招呼亲信:「此人无心和谈!来人,将他撵出去!」

话音一落,人群中几名手持棍棒的壮汉越众而出,直扑何心隐。

说时迟,那时快。

「住手!」

一声暴喝,从大殿内传出。

壮汉的动作戛然而止,旋即进退两难。

屋外的乱民向里间伸头探望。

喝止之人,竟是葛成,只见其缓缓起身。

他的眼神略过了神情愕然的几名首领,背部弓起太阳穴凸高的何心隐。

他看向屋外的「贼众」,神情肃然开口道:「衙门来人和谈,是游学讲道丶名震天下丶创办四门会丶面刺皇帝之过的夫山公,他说,要咱们开门公议。」

几名首领面色难看。

其中那名大腹便便的男子,脖颈上青筋跳动,暗中拉住葛成的衣角,咬着牙低声说着什麽。

葛成置若罔闻,甩开衣角:「兄弟们若是有意,就将门开着,在外席地而坐,一起听上一听。」

有了这话,部众默默在空地上坐了下来。

只剩下方才手持棍棒的壮汉们,猝不及防之下,还直愣愣站在外面,被席地坐开的兄弟们挤得没有立足之地。

葛成年龄大概四十岁上下,粗布麻衣在身,却也有几分不同一般的气质。

此时,他才看向何心隐:「夫山公方才说,此次清丈,小民不加赋,这话怎麽解?」

面对这一番波折,何心隐早有心理准备。

就算几名首领无心和谈,那屋外的佃户小工们难道还想跟朝廷死磕到底麽?

至于葛成出面,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朝廷都做不到铁板一块,更别说乱民,各有各的诉求罢了。

何心隐收敛了锋芒,整个人再度变成了平平无奇的小老头:「葛将军,这话本就是中枢的大政,只是被有心人刻意误传而已。」

「这次清丈,乃是中枢为了从豪右手中厘清田亩兼并丶归拢大亩小亩丶为隐户登记造册……从来不曾说要追夺丁税,加收田赋!」

这话一出口,屋外立刻交头接耳,窸窸窣窣的声音交响。

同样的话巡田衙门也张贴过布告。

但是,不同的人说出的话可信度是不一样的,衙门的公信力,未必比得上何心隐。

「好,夫山公名声在外,这话我姑且信你,朝廷是对着豪右下刀子的。」

葛成很是豪爽认下了何心隐对清丈的分辨,又不着痕迹瞥了一眼几名首领。

几名首领面色难看——打开门说话的时候,葛成就是货真价实的头领,在场谁都不好驳他的面。

何心隐则是一喜。

正要开口,葛成的下一句话接踵而至:「但,夫山公以为,中枢对地方动了刀子之后,地方衙门丶大户丶乡绅们,是自吞苦果,还是对小民变本加厉的盘剥?」

何心隐皱眉。

葛成从大雄宝殿正位上缓缓走了下,身形也甚是魁梧,虎背熊腰,七尺有馀。

一身的游侠气质,几乎遮掩不住。

「小民投献给大户田亩,大户们手眼通天,许多是不给朝廷上税的。」

「这些所谓的兼并也好,大小亩也罢,往后要全部完税,大户们肉痛之馀,会不会给小民加租?」

「再者,门外的黑户也不少,说是都要登记造册,暂时免除丁役。」

「那免除期过了又如何?他们能从一穷二白,凭空变出身家麽?」

「朝廷还说了,清丈过后,杂税要尽数取缔,往后只收正税。」

「说远点,这本来就是开国时的国策,但后来呢?」

「说近点,几年下来,整个兖州府,怎麽未见一县一州合并了杂税?」

葛成站定在何心隐面前,认真道:「夫山公,这事闹到这个地步,我死则死矣,哪怕有人承诺我至多几年牢狱之灾,我也嗤之以鼻。」

「若是论和谈的诚意,这些赤民我可以将他们驱散回家,我项上人头也可以交托给夫山公。」

「我就想问一句……」

「何大侠,你是道上有数的信人,你摸着良心告诉兄弟们,清丈过后,小民真的可以不必加赋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