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陆地(2 / 2)

剑来 烽火戏诸侯 10362 字 16天前

完全能够想像,沛湘她们这些蜗居于一座狐国的后世子孙,能够瞧见那位代代相传的「青丘主人」,会是何等的梦想成真?

约莫是沾染了先前那场歌舞的几分意思,青丘直截了当说道:「白景,我想要快快去往狐国,见一见她们如今过得好不好。」

谢狗点点头,「那我就晚点去花神庙好了。」

也好去灰蒙山的螺蛳壳道场那边看看小陌。

丢给她一摞三山符,说了符籙使用之法,青丘只觉烫手,战战兢兢道:「当真不会惹来那位……的震怒?」

谢狗假装不知,故意吓唬她,「谁?用几张符籙还犯天条啊?阿紫姐姐,至于吗你。杯弓蛇影,胆小了啊。」

见谢狗就要祭出符籙缩地,青丘急匆匆以心声说道:「当年人间痴顽辈,能在他手上讨得好?你兴许还能让碧霄前辈帮忙求情,我找谁?」

谢狗再不逗弄这狐媚子,双手叉腰,哈哈笑道:「放心吧,这位三山九侯先生,已经被我们山主搞怕了,只好放出话来,再不管我们落魄山一脉修士的随便祭出三山符,都不用点燃三炷香,一个个的,每次跨山越海,总打搅他清修,他也头大的,还不如眼不见心不烦。」

青丘将信将疑,小心翼翼道:「我如今也算半个落魄山谱牒修士,白景妹子莫要故意害我。」

谢狗正色道:「在京城这边,有我盯着你,也就由着你撒泼一二,到了落魄山,那边规矩重,你就要收一收心,不要见着谁就想睡谁,只要捅了篓子,谁都护不住你。我们山主最是正人君子,最烦这些有的没的,青丘,你要想好,进了狐国,我谢狗便是你在浩然天下的担保人了,你要是让山主起了杀心,无需他动手,我自会亲手杀你,算了,我如今境界低微,杀不了你个强飞升,就喊小陌……小陌就算了,他受着伤呢,我只会让碧霄道友与你不对付。」

青丘嫣然笑道:「白景啊白景,你真当姐姐半点不谙人情世故啊,我学这些个,最是天赋异禀了。」

谢狗嗤笑不已,突然翻脸,爆喝一声,「骚狐狸是不是忘了啥事?!」

青丘道心一震,疑惑道:「什麽?」

谢狗气恼道:「去你娘的狐国,探亲个屁,搁这儿杵着,闭门思过!」

貂帽少女径直转身,去花神庙找吴睬。

青丘快步跟上,趁此空当,也记起了那桩「小事」,侧身而走,长裙曳地,她掩嘴笑道:「妹妹恼什麽呢,姐姐目前没有你们所谓的神仙钱,本命洞府里边,那几件能够留到今天的宝物,真是与性命一般珍惜,总不能将它们折价卖了换钱,你暂借姐姐一些钱,回头百倍还你便是。」

谢狗哦了一声,从袖中摸出一袋神仙钱,丢给她,「说好了啊,百倍还我。」

青丘打开袋子摸出一颗神仙钱,好像是那山上的谷雨钱。

姗姗而行,她高高举起那枚碧绿颜色的神仙钱,见之心喜。就不计较白景的精明市侩了。

在这座崭新人间得手的第一物,是喜糖。

第二物,是谷雨钱。

刹那之间,她了然明悟,哪里是白景想赚自己的钱啊,是白景在帮自己寻一份冥冥天意去契合大道呢。

青丘只留下这一颗意义非凡的谷雨钱,转头将钱袋子抛给那个叫容鱼的漂亮女子,说是赔偿。

容鱼也不与她客气,说好的。

她再低头看了眼「少女」头上那顶可爱的貂帽,仿佛道心一下子便柔软了,她玩心一起,便要学那姓陈的,去揉一揉貂帽。

谢狗神色不悦,伸手拍掉那骚婆娘递过来的爪子。你算老几,也敢如此与我亲昵,没大没小,跟谁姐妹呢。

青丘继续。

貂帽少女大怒,一记勾拳,就砸中青丘的腰肢,打得她飘入院内天井,衣袂裙摆如开花。

————

袁化境遮掩了气机,用上了障眼法,这位尚未跻身上五境的元婴剑修,带着那副「新鲜出炉的」飞升境傀儡,秘密来到国师府。

此外袁剑仙还专门跟道士葛岭借用了一件咫尺物,用来装载那麽多件宝物。

清点过数目了,大大小小,稀奇古怪的各类本命物,竟然多达三百二十九件。

品相完好的居多,占了大半,品秩受损的,大概百馀件,破碎不堪的只是极少数。

至于它们真实的品秩高低,袁化境他们几个道力弱,看不出太多的门道。

袁化境当然知道陈国师跟曹慈去了海上,注定会有一场蔚为壮观的山巅问拳,甚至可能会是一场从古至今都未曾有过的「武道十一境之争」。

国师不在,袁化境就与容鱼详细此事,将咫尺物连同一本手绘图册一并交给她,很有几分官场禀陈的意味。

容鱼虽然名义上只是一位国师府侍女,但是放眼整座大骊官场,谁敢将她等闲视之?

在递出那件咫尺物的时候,袁化境提醒道:「容鱼姑娘,因为里边宝物数量过多,咫尺物才会出现这种难以用常理揣度的宝光异彩,这还是葛岭已经设置了十数道禁制,否则只会更加夸张,不开玩笑,我都怕它自己飞走。」

容鱼点点头,将咫尺物和图册都收入袖中,微笑道:「恭喜袁剑仙得此臂助。」

袁化境也算是极为稳重内敛的山上人物了,听闻此言,也是难掩笑脸,「多亏了陈国师。」

容鱼笑道:「也多亏了观道观的碧霄前辈。」

袁化境立即领会容鱼用意,点头道:「自然。」

不单是那位道法通天的老观主「手下留情」,留下白骨道人的这副完整体魄,还帮着保留了白骨道人的飞升境……确实匪夷所思,十四境杀十四境,也能如此轻松?

难道新旧十四,双方道力强弱,当真如此悬殊?

宋云间专程从桃树那边赶来这边,绕着那位神色木讷的「三院法主」转圈,啧啧称奇。

袁化境马上就要赶去闭关,地址不是别处,正是拜剑台。

被飞剑「夜郎」所斩之辈,除了忠心耿耿,任凭驱策,无论是战场冲锋陷阵还是山上斗法,不计生死。此外,又别有妙用,例如……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愿意将生平所学倾囊相授,传道!

容鱼考虑过后,建议道:「如果闭关一事并非箭在弦上,袁剑仙最好不着急赶往拜剑台,先等国师回来。」

袁化境点点头,「如此最好。」

使了三山符,来到落魄山集灵峰,她们在那山门外现身,谢狗哈哈笑道:「仙尉道长,又看书长学问呢。」

年轻道士将手上书籍滑入袖中,熟能生巧,已经换好了另外一本书,从竹椅站起身,板着脸点点头,「学海无涯。」

道士依旧头别木簪,却是仿物了,念旧嘛。

见着了那位像是在此看门的道士,青丘呆若木鸡,嚅嚅喏喏,哪有半点狐媚模样。

白发童子如今已转人身,可谓修道勤勉,这不刚刚重新学成了缩地法,哇哈哈,神功大成,一个蹦躂现身,「这位访山的面生道友,规矩所在,非是故意刁难,速速报上名来。」

谢狗极有官威,摆手道:「边去,自己人,不必录名。」

白发童子秉公行事,质疑道:「舵主,说好了,真不是假公济私?」

出了事情,连累本编谱官一起被逐出门派,到时候你谢舵主还有个首席供奉的官身,我咋办,外门弟子?如今外门弟子不值钱了,跳鱼山那麽多号人物如今都成了记录在册的外门弟子,她正寻思着跟隐官老祖打个商量,不如将自己贬为杂役弟子好了,咦?刚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机会登门了?

谢狗瞪眼道:「放肆。」

白发童子立即狗腿道:「既然是舵主的亲朋好友,哪有不放心的道理,上山,只管上山。」

谢狗把青丘领到老厨子的院门口,大摇大摆晃着肩头进了院子,早已嚷嚷道:「朱老先生,来客人了,想要去莲藕福地看看狐国,帮忙与暖树讨要那把梧桐伞,开了门,你再带个路?朱老先生,对不住啊,我与她有约定,不好提前泄漏她的身份根脚。喊她的化名徐娘就是了。」

正坐在檐下板凳上编织箩筐的老厨子,停下手上活计,起身笑道:「好说。」

青丘看了那「老人」一眼,与山门口见木簪道士一般无二,她再次呆住。

双方对视一眼,朱敛笑容依然,眼神依旧。青丘却是避开视线,微微转头。

谢狗很想捧腹大笑,不过辛苦忍住了,抱拳说道:「朱老先生,我去看小陌了啊。」

长褂布鞋的朱敛笑着点头,轻声道:「去吧,见了面,记得骂小陌几句,再不要不舍得,总是惯着他,这次非要骂得他开窍几分,不要总觉得递剑就是做事,好像做了事就已经表明心迹,无需额外言语,谢姑娘再爱他,也不是他脸薄不言不语半句情爱话的理由。」

谢狗皱了皱鼻子,「还是不舍得骂小陌唉。」

朱敛笑道:「那就更要骂他了呀。」

谢狗使劲搓手,犹豫道:「当真可以麽。」

朱敛一挥袖子,算是下了逐客令,「谢姑娘不要因为爱一个人而不像自己。」

谢狗一下子兴高采烈起来,晃着肩头,去往螺蛳壳道场。

貂帽少女一走,青丘愈发觉得尴尬。

青丘赧颜道:「让朱先生见笑了,『徐娘』这个假名是白景帮忙取的。」

朱敛笑道:「确实是个好名字啊,悠悠万年岁月,半老半新的人间。」

青丘顿时心情茫然,啊?

朱敛也不继续说什麽,去找到小暖树,要了那把作为福地钥匙的梧桐伞。

粉裙女童与那化名徐娘的前辈施了个万福,水灵灵的一双乾净眼眸,看得青丘不忍玩笑半句。

进了莲藕福地,御风悬停在天幕,也不必朱敛指点方位,青丘一眼便透过层层云海,看到了那座狐国所在,百感交集,沉默片刻,她霎时间潸然泪下。无数年来,百转千回魂牵梦萦,苦苦支撑着她在那座牢笼之内不发疯,一颗道心不至于崩溃,不绝望……终于见着了她们。

朱敛只是伸手指向那条如绸缎萦绕狐国的江河,微笑道:「这也是我的家乡,那条河流古名淇水,记得年少时曾经游历过,垒石作桥,水深时不显石桥痕迹,枯水期便会裸露出来。公子有心选址此地,作为狐国在福地的落脚地,是给予很大希望的,他希望所有的狐国女子们,既能够依循祖先逐水而居,建城而住,也希望她们将来能够在幽居道场和红尘历练之间,自由往来。」

青丘喃喃道:「这样啊。」

既然如此温柔了,为何不早说呢。

青丘稳了稳情绪,施展了障眼法,去往繁华热闹丶「人烟稠密」的狐国境内,她主动与那朱敛说稍等,容她闲逛半个时辰就会准时返回落魄山。

朱敛却说半个时辰一个时辰都不碍事的。

青丘归心似箭,都忘了与善意人意的老先生道谢一句。

一个时辰过后,朱敛依旧只是耐心站在淇水畔,并无催促她返程回山的想法。

这个身形佝偻的老人,双手负后,各自拎着一只布鞋,独自走在狐国城外的淇水石梁之上。

遥想当年,仗剑走江湖,生平最喜志怪小说的少年剑客,也曾在此高歌渡水,想像着有一位狐仙走出某家某户的墙上画卷,或是古时水仙所化的曼妙女子,茕茕孑立于人世间,赤脚缓缓而行,长裙曳水波。

也曾少年啊。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其实青丘已经悄然来到水畔一刻钟了。

本就是从十四境跌到飞升境的山巅修士,又在狐国地界,所以就算是朱敛都未能察觉到她的踪迹。

朱敛光脚走在石梁之上,自顾自想着些心事,在河水中央停下脚步。

先前谢狗说起了一事,也问了朱敛一事。

你与山主相约于今年南苑国京城的大雪时节,那场必输无疑的问拳,还要赴约吗?

朱敛觉得自己更要赴约。

因为他想要知道当年天下,那座江湖,那些与己为敌的武夫们的切身感受,他们当时到底是如何看待和面对「朱敛」的。

大雪满天地,胡为仗剑游?

老人嘿了一声,轻轻摇晃着背后的两只布鞋,笑了起来。

水畔,她看得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