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收藏癖与喜
甘泉宫偏殿中。
三张案几,三人平平对坐。
「孤知卿心中,仍有疑虑。明日隅中,至章台宫。卿可亲眼观之,自辨真假。」
顿弱丶姚贾脸上,仍是残留无法克制的震撼。
不是障眼法,不是方士骗术!
真的仙国,真的呼风唤雨丶移山填海的仙人!
二人一时间,都陷在巨大的冲击中,不知该如何应对。
赢政早料到他们的反应。
并没有打扰他们。
而是端一本蓝封薄本的《湖南里耶秦简(一)》,一页一页,细致翻看。
案几上,还另放了一本黑底厚重的《睡虎地秦墓竹简汇释今译》。
他虽已学会了许多现代简字,但大量阅读,仍是不易。
是以这几本,有秦简读丶配以现代简字翻译的书籍,是他这个阶段,最佳的读物。
再次翻过一页。
赢政淡淡道:「莫忘记。明日参观后,仙国之人,会召卿二人共同商议,届时,无论仙国要做什麽,请二卿——鼎力助之。
鼎力助之。
轻飘飘的口吻,却让人拿捏不住,大王的真意。
顿弱丶姚贾按在袖子底下的手,轻轻紧。
是真鼎力,还是假鼎力?
二人直视赢政。
但赢政只是静静翻书,视线在书页上巡。
那是一双平静如深渊,什麽东西也看不出来的眼晴。
大王的心思,比从前更深,更难琢磨了。
这时。
一宫人躬身趋来:「大王,南郡安陆县的使客,刚到了。」
赢政翻页的手腕一顿。
「正巧,召进来吧。」
他合上书页放下,反拿起另一本,《睡虎地秦墓竹简汇释今译》,撑开支下的腿站起。
顿弱丶姚贾赶紧随之一同站起「卿可知,来的人是谁?」
姚贾试探问道:「是南郡太守腾?」
除这位预备以伐楚的上将之外,姚贾想像不到,南郡有什麽人物,能得大王亲自接见。
「腾两月前刚离咸阳。」
赢政摇摇头,把手中的书,打开,找到两处,专门折了页的地方,再递给二人:「且看此书,这两页,便知是何人。」
这本书很厚,很沉。
顿弱双手接过来,姚贾也凑在边上他二人早就对大王手中,所持仙国之物,感到好奇。
没想到,居然叫「书」?
再向书页上定晴一看,眼晴已是大睁。
满满都是奇异文字!
二人都是聪慧之辈,不需言语,皆已想像到,此物有惊天动地之妙用,双眸对视,俱是密布骇然。
「且看。」
顿弱无声一句。
「书」本就是最吸引人的奇物,拿在手中,都感到一股沉甸甸的分量。
他们看不懂文字,但书页上另还有几幅栩栩如生的简读画,才是大王让他们看的。
「四十五年攻大野王,十二月甲午鸡鸣时,喜产。」
大野王—
二人都是熟悉秦史之人,自是不陌生,这指的是昭王四十五年,秦伐韩,破野王郡一事。
这枚简读,是记载当年十二月,甲午鸡鸣时,一个名为喜的人诞生。
「今元年,喜傅。」
傅指傅籍,秦人至十七,需登记名册,承担赋税役。
按时间来算,正是大王登基后第一年。
所以,这简牍所载,是此「喜」的生平?
继续看去。
「三年,卷军,八月,喜榆吏。」
「六年,四月,为安陆令史。」
「七年,正月甲寅,鄢令史。」
「十二年,四月癸丑,治鄢狱。」
一句句看来,「喜」的生平跃然简渎之上,一路由吏丶升令史丶迁鄢县狱丶中又参军——
记载虽短,却也能看出,「喜」此人,是个能臣干吏。
再翻到后面,大王所折的另一页上。
同样也是几幅榭榭如生的简读画,不过这一次换成一封家书,乃是名为黑夫丶惊的两兄弟,写给家中大兄「衷」的问信。
其中一句为「母视安陆丝布贱」,可见,黑夫丶惊二人,书此信时,也在安陆。
二人将将看完。
宫人已带着四个明显与宫殿格格不入之人,小步快趋而来。
四人一前三后。
前者年近四十,袍服正冠,虽隐有拘谨,却是背脊挺直,目不斜视。
后三人,相貌接近,皆穿玄色麻衣,则是躬腰低头,战战兢兢,小步跟在前者身后。
「安陆狱喜,拜见大王!」
「庶民黑夫(惊丶衷),拜,拜见大王!」
「起!」
顿弱神色恍然,方才意识到,安陆县,正在南郡!
然,令史狱,不过县内小吏,县令丶县丞的级别都够不上。
这黑夫丶惊丶衷,至不过公士爵,更不值一提。
何德何能,能得大王亲自召见?
这时。
姚贾轻轻点点他的手臂。
顿弱扭头,眉梢轻抬。
却见姚贾额头,不知为何竟密布了豆大的汗滴,见了鬼魅似的,惊骇悚然。
他已将顿弱手中之书,翻到全新一页,发颤的手指,轻轻点了点书页上,两张新的简读图,示意顿弱去看。
「十九年,口口口口南郡备敬。」
「廿年,七月甲寅,妪终,韩王居口山。」
「口」处的字迹损毁严重,分辨不出。
但到此为止,一切都极正常,并无任何一丝不妥。
然,顿弱的心脏,已缓缓提起,一股惊悚的寒意,正细密地攀上他的背脊。
今年,即是秦王政廿年。
可这两幅简读之下还有更多记载「廿一年,韩王死,昌平君居其处,有死口属。」
「廿二年,攻魏梁。」
「廿三年,兴,攻荆——」
顿弱呼吸凝滞,仿佛困于冬夜彻骨的冰雪之中,冻入骨髓。
攻魏,攻荆楚!
分明没有发生过!
可此简读之上,却明文记载!
但顿弱明白,这绝不是胡乱捏造。
按他原本想像,赵丶韩灭后,大王本就要伐魏攻楚!
所以此是未来之事!
这后世仙国,莫不是能够,预见未来之事!
此时姚贾,再次无声说道:「后世两千载之国—」
顿弱手腕几乎颤了一下,差点儿将手中之书,掉在地上。
「后世两千载,后世两千载———此莫非是,后世所记载的——.历史?!」
二人退在侧边震撼莫名。
赢政与五人,倒是相谈甚欢。
他似乎犯了一种古怪的收集癖。
每每见到一些,两千载不曾消失的名字,便要遣人去一一召来。
上次的咸阳危丶咸阳庆如此,今次的喜丶黑夫等,也是如此。
「黑夫丶惊丶衷!
「孤赐尔三兄弟,咸阳宅一座,各五百钱,并赐公士爵位,入中尉军!」
黑夫三兄弟受宠若惊,喜出望外,纷纷拜倒:「谢,谢大王!」
「将尔等母和姊都接来,往后就在咸阳住下吧!」
「喏!」
三言两语,便轻易更改了黑夫三兄弟一生的命运。
赏赐完黑夫三兄弟。
赢政再看向喜。
喜此人,生平酷爱抄录秦律,死后甚至以平生所抄之秦简合棺陪葬。
是以两千载后,于云梦睡虎地被人发掘而出,使秦律得以重见天日。
「喜,孤闻你,爱抄录秦律?」
喜略微吃惊:「是。」
大王如何得知?
「随身简读可带了?」
喜立即从袍袖中,取出一卷简读:「大王请过目。」
他有随身携带简读的习惯,方便随时抄录和阅读,不过来见大王,原本自是不可能带的。
只是召他的使者,特意嘱附过,方才随身带了一卷。
赢政接过简读,最近都是拿着书看,简渎少用,乍一入手,几分沉重,还觉得有点不适应。
摊展开来。
这是一卷《金布律》。
看着一根根木简上,笔痕细致丶一丝不苟的文字。
赢政心中,忽的生出无尽感慨。
「这天下芸芸众生者,追名逐利,封官荫子,不过百年而终。
「却不比卿这一笔笔记载,可传千古,青史留名啊!」
喜更是惊:「大王盛誉,喜愧不敢当!」
抄录秦律典籍,断狱判案,不过是他平生一大爱好。
得大王如此夸赞,他甚感惶恐,正如他,莫名其妙被召至咸阳的感觉一样。
「孤所言者,事实耳。」
他回头朝顿弱丶姚贾道:「书取来!」
姚贾捧着厚厚一本,小心送来。
赢政一手拿过书,一边将手中简读递出。
喜正欲伸手,将之接回来。
却听赢政朝姚贾道:「卿替孤拿一下。」
喜伸出的手略微一僵,不还我了?
姚贾接过简续,将之摊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