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礼部南院东墙。
当殿试次榜贴出,在数百观榜贡士之中,掀起一阵喧哗。
但其中激烈程度,比起会试张榜之时,看榜举子或欣喜若狂,或捶胸顿足,或痛哭流涕等大喜大悲状,完全大相径庭。
超过半数的贡士,都在次榜找到自己名字,除了少数人因跌入三甲而失落,大部分贡士都神情欢愉,谈笑风生,相互庆贺,气氛很是热络。
对于大部分读书人,金榜题名已是举业巅峰,光宗耀祖之事,一心独占鳌头,独领一时风骚,毕竟只是其中极少数人。
等到次榜引动的鼓噪稍许平息,殿试首榜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登上高梯的差役贴在东墙高处。
相比方才次榜贴出,观榜众贡士云淡风轻,弹冠相庆,和睦欢欣,殿试首榜的出现,几乎在瞬间点燃炙热的浪潮。
历来殿试不黩落,没列名次榜的贡士,自己就登上首榜二甲,甚至一甲之荣,许多尚未上榜贡士,迫不及待在首榜寻找自己的名字。
但几乎所有列名次榜之人,包括不少列名首榜的贡士,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都看向首榜最左侧的一甲之名。
殿试一甲三人,乃是科举取仕的典范,天下士林众望之归。
名列一甲,更是读书人终生梦寐以求之事,自然要吸引所有贡士的关注。
等到众人看清一甲三人之名,看榜人群之中立刻偌大波澜,几乎所有人都议论纷纷。
「今科春闱,变故不断,主考失职鬻题,舞弊横生,本以为清正已偏,没想朝廷有此气象,贵庶同列,重塑清明……」
「青州张文旭是何人?」
「张文旭乃青州有名才子,嘉昭十三年青州恩科乡试解元,今科会试榜单名列第四,本就是夺魁天下热门人物。」
「时也命也,如不是春闱闹出舞弊大案,会榜第三林兆和牵联其中,会榜第二邹辉殿试失利,会元贾琮身份特殊,易惹非议,那会有今日之局面……」
「此事关键之处,不仅在张文旭也是举业鼎盛之人,更因他出身平庶之家,不像有人贵勋官爵隆重,朝廷藉此人导正舞弊阴霾,以示科举公允。」
「王兄所言有理,本届春闱再也经不起风波和非议,如此才可息事宁人,和光同尘……」
「威远伯贾琮倒是可惜,只差一步就可三元及第,不言全无古人,只怕后无来者,必会光耀青史……」
「贾琮荣盛已极,常人早已无法望其项背,一个状元之名,对旁人乃天高地厚,对他来说不过锦上添花,甚至过犹不及……」
「赵兄所言甚是,如此说来,不过是贾琮有状元之资,朝廷考量大局,行谢名去望之举,张文旭倒是洪福齐天,泼天的运气,呵呵……」
对于许多在场贡士,一甲之名,既在意料之中,又是出乎意外,许多人已放下上榜的兴奋,心中燃起熊熊八卦之火,指点江山,吐沫横飞,乐在其中。
人群之中,有人故作高明,有人感叹惋惜,有人调侃挖苦。
当然也有首当其冲之人,脸带尴尬苦笑,一边接受周围人道贺,一边听着阴阳怪气。
明明大魁天下的是他,最受人追捧,最引人注目,最让人扼腕叹息,却是另有其人,他倒成了名不副其实的陪衬……
……
当殿试首榜张贴之后,贾琮早已走下马车,忍不住走到看榜人群。
他清楚看到首榜左侧第一列,清楚写着: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嘉昭十五年五月初十策试天下贡士贾琮等三百零五人……
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一名,张文旭,青州临淄人;第二名,贾琮,雍州神京人;第三名陈启瑞,粤州宜山人。
等到贾琮看清榜单上的名字,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晨风当面,清凉透心,身上月白银竹纹长袍微微拂动,心中充满平和的安定和满足。
自从下场春闱以来,不管是得中会元,还是如今名列榜眼,都已远超出他原有预期。
他立于当下之时,相比周围之人,更具旁观的明晰和冷静,他从没狂妄到热血沸腾,觉得以一人之力,就可力压天下俊才。
即便真的可以力压,也不用一定做出形式,使得举世皆知,暗生隐患,只为满足可怜的自矜自恋之心,他又不是贾宝玉……
每个人能走到当下位置,不论成败,都是许多因素交汇造就,不仅取决于个人才器,还在于时运,更在于形势大局。
他能走到这种程度,立身安命,经世实用,已经绰绰有馀,就像方才有贡士议论之言:过犹不及。
……
此时,看榜的不少贡士,都察觉到贾琮也来看榜,他们在殿试都有一面之缘,许多人都主动上前向他道贺。
彼此之间,言语热络,眼神仰慕,同年之情,溢于言表。
连贵为状元的张文旭,探花陈启瑞,都各自上前向贾琮道贺。
虽然没有夺魁天下之名,似乎反让贾琮官爵名望的光辉,愈发熠熠生辉,让贡士们对他生出莫名的亲和与向心力。
如果刚才得中状元的是他,这一切是否还会发生,只怕是未必的……
此时,人群中有两人走到贾琮面前,一人脸色蜡黄,微有病容,另一人却是在旁搀扶,他们身后跟着两个仆从,抬着一驾滑竿。
贾琮见到此人,正是林兆和,他脸色微微一震,说道:「林兄,你怎麽也来了,身体可已康复。」
林兆和虽然身体不济,神情依然透着从容,微笑说道:「劳威远伯动问,不过是皮肉之伤,花些时日调养,便能痊愈。
在下惭愧,蒙朝廷洗清嫌疑,有幸名列金榜,此乃人生大事,自然要前来看榜。
伯爷高义,名望卓着,同伦敬仰,兆和心知肚明,特来恭贺伯爷登榜眼之荣。」
周围的贡士看到林兆和,心中都多有唏嘘,今科举人之中,林兆和的名望原本不下于贾琮丶张文旭丶邹辉等人。
可惜林兆和时运不济,因为好友吴梁之祸,牵连到会试舞弊大案。
方才许多人都在二甲末流,看到林兆和的名字,以林兆和的才华名望,即便不能名入一甲,入二甲前列甚至首名,都不在话下。
会出现如今惨澹的结局,必定是朝廷考虑到他名声受损,为避免本次科举再遭非议,便随意将他打入二甲末流。
按照官场常规,二甲末流之人,已注定与翰林之资失之交臂,一生仕途前程,已经十分有限。
如果林兆和不是遇上这种变故,多半是能入一甲,加上贾琮身份特殊,只怕连状元都会是林兆和,那里有青州张文旭的事。
贡士之中有人唏嘘林兆和的不幸,自然也会更加吐槽张文旭洪福齐天,怜人无恨人有,人之常情罢了……
虽然在场几位贡士,对林兆和对贾琮说什麽心知肚明,话语有些突兀,多少有些迷惑,但也听过就忘,不会太放在心上。
但是贾琮却定听出林兆和话音之中,隐含的感激之情,因眼下人多口杂,有些话不好明说罢了。
他拖着伤病之体,还要特意走下滑竿,让人搀扶步行向自己道贺,感念之诚,显而易见。
多半是当日自己请托杨宏斌之事,或自己在宫中恰逢其会,为他说了公允开脱之言,对他脱身洗冤起了要紧作用。
林兆和能从大理寺全身而退,他从韦观繇或杨宏斌口中,得知这些信息,自然并不奇怪。
……
此时,一位东府小厮快步跑来,说道:「伯爷,宫里来了钦差到府传旨,大小姐派我来传信,请伯爷回府接旨。」
贾琮仔细一想,多少也猜出宫中传旨的内容。
对上来到府的几位贡士说道:「各位同年,今日皆为登榜之荣,按照朝廷春闱惯例要举行传胪大典。
各位返回住处,多半能收到官府传信,你我同年容后再见。」
在场贡士听了此言,心中都欣喜雀跃,他们都是举业卓越之人,自然都知道传胪大典之事。